第一章:梨园惊鸿
民国十五年的深秋,沪上的梧桐叶刚落尽最后几片金箔,细雪就裹着潮气扑向青石板路。位于法租界的
醉春台
戏园前,两盏绘着牡丹戏纹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,暖黄光晕里浮动着细碎雪粒。朱漆雕花木门
吱呀
一声推开,寒气裹挟着呛人的水烟味涌进戏楼,二十七个黄铜暖炉将三尺方圆烘得暖意蒸腾,与门外的料峭冬寒划出分明界限。
程砚舟的呢子礼帽边缘还沾着未化的雪珠,军装袖口的金线穗子在灯光下泛着冷光。他解开黑色大氅时,副官周明立即伸手接过,指尖触到少帅掌心的薄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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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握惯了枪柄的人才有的纹路。戏楼里正唱《牡丹亭游园》,檀板声混着月琴丝弦,穿云裂帛般荡开: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。。。。。
他的目光掠过八仙桌上嗑瓜子的茶客、举着水烟袋的富商,最终定在戏台中央。水红裙裾扫过雕花台板,绣着缠枝莲的水袖翻卷如流霞,杜丽娘俯身嗅花时,鬓边银钗闪过半道弧光。程砚舟捏着鎏金折扇的指节骤然泛白,那低垂的眼尾、微抿的唇形,分明是刻在记忆里二十年的模样。
二十年前的冬夜,他蜷缩在破庙香案下,冻僵的手指抠进青砖缝里。朦胧间听见细碎的脚步声,抬眼便看见穿月白棉袍的小女孩,双髻上别着褪了色的红头绳,捧着粗瓷碗的指尖冻得通红。喝些热粥吧。
她蹲下身,勺柄塞进他僵硬的掌心,米汤的热气扑在脸上,混着她鬓间若有若无的皂角香。后来他才知道,那是她偷了家里给祖母熬药的米,在灶间守了半个时辰。
军阀混战的枪声惊破小镇宁静那日,她追着运兵车跑了三里地,鬓发散乱如飞絮。阿舟哥,等太平了。。。。。。
她从鬓边扯下银钗,当
地掰成两段,断口处的齿痕像道狰狞的疤,你拿另一半来寻我。
车辙碾过她的绣花鞋,他攥着半支银钗在兵营里熬了三年,从伙夫熬成扛枪的马弁,银钗始终藏在贴胸的荷包里,齿痕硌着心口,比枪伤更疼。
大帅,这是新来的角儿,沈知雪沈老板。
戏园老板王胖子哈着腰凑过来,袖口的翡翠扳指蹭过程砚舟的军装纽扣,上回唱《长生殿》,把百乐门的交际花都唱哭了。。。。。。
话音未落,台上的唱腔突然转了调,水袖在空中僵成一道弧线。程砚舟抬头,正看见沈知雪望向自己的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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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丹凤眼,此刻盛着化不开的霜雪。
散场时戏楼已起了薄雾,暖炉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。程砚舟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向后台,路过挂满戏服的木架时,水红裙角拂过他的手背,带着胭脂水粉的冷香。雕花屏风后传来铜盆水响,镜台上的油灯将人影拉得老长,他看见她正对着菱花镜卸钗,乌发如瀑倾泻在月白中衣上。
啪嗒
一声,胭脂盒掉在青砖上,胭脂膏子摔成两半。沈知雪的指尖还沾着朱砂粉,在镜中与他的目光相撞。十年未见,他比记忆中更高更瘦,军装衬得肩背如刀,唯有眉峰那道浅疤,还是当年替她赶跑抢米恶徒时留下的。她喉间发紧,指尖掐进掌心:大帅走错了,后台不接外客。
雪丫头,是你。
他的声音混着炭火的沙哑,带着南方口音的尾音轻轻扬起,像极了那年破庙里的少年。沈知雪猛地转身,中衣领口滑下寸许,露出锁骨处浅红的胎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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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曾用半支银钗在雪地上画过的形状。她慌忙扯紧衣襟,耳尖却红得比戏台上的胭脂更艳:大帅说笑了,贱妾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。。。。。。
程砚舟突然上前,抓住她卸了妆的手。腕骨纤细得几乎要碎在掌心,虎口处的薄茧硌着他的指腹